嵐の世界の単純な笑顔

出生成長於美國西北太平洋沿岸，一九八八年遷居至紐約。他是劇作家、劇場導演、實驗電影製片及小說家，曾兩度榮獲「加蘭劇本獎」。

《食夢者的玻璃書》是達奎斯初試啼聲的小說創作，甫完成即轟動法蘭克福書展，成為出版界人人爭相走告的超級夢幻大作，引起熱烈競標，並在書展前後一個月內，便火速售出二十餘國版權。

他在《食夢者的玻璃書》中融合了哥德氛圍、秘密結社、陰謀論、飛空艇、機械人、催眠術、心靈控制、偽科學、恐怖儀式等各種元素，評論家盛讚有如《福爾摩斯》般引人入勝，又兼具狄更斯的文學質感，而他筆下成功塑造出三位極具個性與特色的主角，更被譽為堪稱成人版的《哈利波特》！

夢裡，他一手殘忍地拉扯她的頭髮，另一隻手則緊掐她的喉嚨。繆小姐無法呼吸──他的力氣太大、怒氣也太大──儘管她腦子裡有一部分大喊著：千萬不要，一定還有其他可行的方法！不過她仍用左輪手槍抵著他的身體，扣下扳機。

手槍發出一記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反作用力重擊她的手腕，羅傑‧巴斯康則是整個人摔到船艙牆上；他的紅色指印仍留在她的咽喉上，不過那雙震驚的藍色眸子裡，卻只有因為她的背叛而流露出的驚恐與絕望，儘管是這無情的未婚夫先背叛並遺棄了她。他的目光像把利刃刺穿她的心。她做了什麼？她踉蹌一步，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六吋深的冰冷海水中，雙腳幾乎凍結成冰。飛船墜落大海，他們都在下沉，她就要溺水了！

繆小姐彷彿聽到微弱的聲音呼喊著她的名字──天施！天施！──那是史文生醫生與小張的聲音；她的記憶好像都慢了兩步……他們和艾洛伊絲都爬上了艙頂，她也必須跟上，這是活命的唯一機會……可她又看了羅傑一眼，他氣息微弱地蜷縮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難道他們終究要同歸於盡？不過這時突然有東西推了繆小姐的腿一下，她尖叫出聲，以為是船上的老鼠，定睛一看，原來是另一具屍體隨著上升的海水浮了起來……是歐岡茲伯爵，發現藍色玻璃的煉金專家，他被小張主教一刀刺死。繆小姐逼著自己從這男人肥大的身軀旁擠過，雙腿都凍到幾乎沒有知覺；她一路走過船艙，有更多死屍浮上來，一具比一具噁心……一頭火紅頭髮、穿著高級絲質背心、遭到史文生醫生槍殺的法蘭西斯‧宋克……慘遭藍色玻璃書斷頭的莉迪亞‧范達立夫……雙腿齊斷的馬克倫堡王子。

繆小姐手指緊抓著冰冷的金屬，爬上樓梯，充滿泡沫的海水也跟著上升；艙頂的呼喊聲愈來愈微弱。這時，她突然驚覺：還有一具屍體沒看到！萊克史芙莎女伯爵……她跳海淹死了嗎？還是她躲在什麼地方，殺死了所有人？甚至她會不會正好整以暇地等著繆小姐？

冰冷苦鹹的海水漲到她的喉嚨，濺進了嘴裡，她的雙臂也沉重得抬不起來。羅傑還躺在後面……那是她深沉的罪惡感。開啟的艙門就在頭頂，可是因為海水已在她雙腿四周凝結成冰，緊緊鎖住她的關節，讓她動彈不得。她終究還是難逃一死，正是她罪有應得……

＊＊＊

小張主教從鐵杯裡又喝了口茶，倒不是因為他想喝茶，而是種不安的心理需求，想再次評估他的喉嚨究竟有多痛，同時利用漱口的機會，看看喉嚨裡是否還有殘餘的血腥味；結果沒有，只不過喉頭新生嫩肉的刺痛感仍揮之不去。他們上岸已經一星期了，醫生也儘可能地從小張的肺裡濾掉磨碎的藍色玻璃粉末，他確實用那種難喝至極的橘色液體救了小張一命。

小張一口氣喝掉杯裡剩餘的液體，齜牙咧嘴地沿著走廊走回去，他還記得第一天晚上抱著天施到漁民的小屋躲避風雨，至於其他事情則是一片模糊的記憶，彷彿無止盡的工作目錄：生火、找食物、對抗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強風暴雨。小屋裡除了沒有淹水之外，其他災難應有盡有：屋頂被掀翻、樹枝散落四周、無休無止的大雨傾盆──他們的處境一刻比一刻險惡，但在這段期間，他在心靈上卻遠離身邊的夥伴，一個人陷入憂鬱靈魂的無底深淵。

他做了所有該做的事：第二天早上把天施抱上馬車，再從馬車上抱進索吉與琳娜的小屋──他們上台階時，一隻小巧的裸足還從毛毯裡跌了出來──他協助艾洛伊絲蒐集衣物，和史文生一起去跟漁民和他們飽經風霜的妻子溝通安排事情，直到他發現自己出面顯然讓事情變得更複雜，這才退居二線，大部分時間一個人獨處。

他一度還驚覺自己有五個鐘頭沒說過一句話。他曾抱著滿手木柴準備堆進火爐內，卻發現自己站在天施空盪盪的房間裡，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她。他可以聽到她呼吸的低語，粗啞的聲音在他耳裡聽來像蕾絲般細緻。她的皮膚濕潤，栗色秀髮捲曲如雲，臉頸上的瘀青傷痕彷彿某種只有小張才看得懂的文字；如果在其他時候，這可能會激發他的情慾，但是此刻，小張主教卻在心裡質疑這個女人是何許人？何以能夠改變他的生命至此？他看著她，卻同時想到自己胸口的疼痛、殘缺的外貌、貧賤的出身，還有他不可告人的職業，而更重要的，是那種沉痛旳哀傷，始終緊緊揪著他的心不放。這兩個如此不相稱的人物，在任何情況下獨處一室都難以想像，更何況在這個小漁村裡。

小張要趕緊結束這裡的事情，躲回鴉片窟，不管史文生醫生如何努力搜尋，他都要躲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直到他們放棄這樣的努力為止。他會永遠記得他們，就像身上加掛了兩個友善的錨拉著他往下沉，直到生命終結──以小張目前的心境來說，當這天來臨時，他也完全不會抗拒。

艾洛伊絲進房來，在天施的額頭上換了條新的冰毛巾，打斷他站在床邊的思緒；當她彎下腰撥開天施臉上的髮絲，小張主教立刻離開房間。

他漫步經過潮濕的林地，走到海邊，站在岸上一排尖銳的黑色礁岩旁。小張主教是個典型的都市生物，他看著浪頭打上岩石碎成浪花，就像看著一塊尚未被人發現的怪異大陸。刺骨寒風帶來一種險惡的快感，海潮怒吼彷彿是他轉動思緒的回聲，無垠的天際則代表他的徒勞無功。

他坐在礁岩上，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本詩集，林區的《普賽芬》；然而，第一首詩〈阿卡迪亞〉──描寫公主在母親如伊甸園般的花園裡無憂無慮地度過童年，與後來的命運形成反諷──就讓他忍不住閤上書本。小張把詩集塞回大衣口袋，在刺骨冷風中緊皺眉頭。

他低頭看看靴子，用鞋尖踢踢腳下的沙子，眉頭又聚攏起來。有個東西埋在沙裡……是藍色的東西。他確定沒人注意到他，然後用一塊扁平的黑色小石頭開始挖掘，很快就挖出藍色玻璃書的破碎殘骸；玻璃碎片大小不一、形狀畸零──若不是他見識過，或許會以為這些碎片來自一個顏色鮮明的大瓶子呢。他小心翼翼在地上挖了個深洞，先用靴子把所有能找到的玻璃碎片全都踢進洞裡，然後再用石頭填滿洞穴，最後再蓋上沙子；做完之後，還仔細觀察有沒有藍色閃光，可是什麼都看不見。

＊＊＊

經過一整夜的酷寒徹骨，又忙著診治繆小姐的高燒，史文生醫生最後好不容易才入眠，醒來之後，覺得莫名的輕鬆，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他懷疑自己是否也發了高燒；他睡在索吉家廚房旁邊的洗衣房裡，躺在一堆待洗的床單上，一直睡到那傢伙的太太進廚房動鍋動鏟，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才將他從睡夢中拖出來。

史文生揉揉臉，摸摸僵硬的下巴，然後像狗一樣猛力搖頭；起來之後，拉拉鐵灰色的軍服襯衫──聞起來仍是浸過海水的味道──把兩臂袖子捲到手肘上方，同時先後將兩隻腳套進靴子裡。醫生伸手摸摸蒼白的頭髮，全部往後梳攏，臉上帶著微笑。他們可能今天就會全都死掉，但那又怎樣？至少他們活到了現在。

儘管他只斷斷續續睡了幾個鐘頭，但在接過索吉的女兒貝蒂遞給他一杯加了糖的奶茶、一盆刮鬍子的熱水和一片塗了奶油、又捲了一片醃鱈魚的黑麥麵包後，醫生便立刻投入工作，將他利用本地草藥調製的藥膏重新塗抹在繆小姐身上的眾多傷口和瘀青；高燒仍然未退，可是困在這個地方，他根本沒什麼選擇餘地──或許再混合一些草藥熬煮成茶吧。繆小姐的房門打開，貝蒂抱了堆新毛巾進來；他還沒見到艾洛伊絲，無疑還在睡覺。

自從飛船沉沒之後，他們就沒說什麼話──其實除了在塔爾莊園一時衝動地說了幾句之外，他們根本沒什麼交談；不過艾洛伊絲確實吻了他──抑或是他吻了她？這有什麼差別嗎？可是這樣的動力現在還存在嗎？

他在繆小姐身上換了一層乾淨的濕冷毛巾；她在睡著時，病情又惡化了。他應該堅持讓她待在飛船裡，等他們從村子裡找到船去救她；不過或許也沒什麼差別，因為飛船很可能在任何船隻抵達之前就已經沉沒，然而史文生還是忍不住責怪自己沒有考慮到這點，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危險。

他回到廚房，希望能找到艾洛伊絲，卻只看到滿臉關切之情的琳娜與貝蒂，她們都替這位可憐的年輕女子感到憂心；史文生熟練地編了個謊言──病情都在好轉中──然後就告退來到前廊，正好看到小張主教端著一杯茶，站在欄杆旁。醫生建議小張也在身上的傷痕擦些藥膏，不過他甚至還沒跟他說藥膏放在什麼地方，就已經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會擦藥。他們沉默不語，看著滿地泥濘的庭院和三座非常低矮的木屋，鬆垮的樹枝低垂，懸掛著晨露凝結成的水珠。

「天施呢？」小張問。

「病情相當沉重。」史文生本能地拍拍口袋找菸，雖然他知道口袋裡沒有菸了。「高燒愈來愈嚴重，不過她是個強韌的年輕女子，個性上的強勢可能扭轉局勢。」

「她會死嗎？」小張問。

「我不知道。她神志不清地會作夢，可是我確實知道她不是輕易放棄生命的人，她的人生這麼有目標，而且還這麼年輕……」

繆小姐房裡只有一支蠟燭，插在床邊的小碟子上兀自燃燒。史文生在床邊坐下，就在她身旁，拿起燭火靠近繆小姐，看得更仔細一點。他替她量了頸側的脈搏，又試了一下她光澤皮膚上的體溫，她的心跳又快又急，難道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

他們走向沙灘的路上，小張主教很快簡述了發現藍色玻璃碎片的事。他們在黑色礁岩邊緣停下，史文生醫生用雙手圍著火柴點菸；菸草點燃後，大夫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淡白色煙霧，然後揮舞著蜘蛛網般的修長手指，往房子方向一指。

「我不想在狄瓊太太面前說，因為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可是在你發現藍色玻璃之後，我就更不敢確定了。我想村子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除了羊生病之外？」

史文生沒有笑。「村民不公開談論……我相信我們得跟索吉一起去，親眼看個究竟。」

屍體平放在方形帆布中央，一旦家屬看過沒有異議，就直接把帆布縫合，準備安葬。村裡有好幾個男人還在現場，他們默默讓路給兩位外地人。大夫蹲下分別檢視兩具屍體；就小張看來，傷勢再明顯不過──兩名馬伕的喉嚨遭到外力撕裂，凝固的血跡讓傷口看起來幾乎一片漆黑──所以他將注意力放到馬廄上。泥濘的院子裡有太多腳印根本無從辨識。

史文生靠近時，他轉過身來；大夫檢查了稻草、馬房門，然後繞了一圈，檢查馬廄的主要房間。他瞥了小張一眼，刻意露出茫然的表情，轉身面對村民。

「看起來再簡單不過，很抱歉我必須這樣說。索吉提到可能是被暴風雨逼下山的狼，甚至是狼群。你們看得出來，一定是很強大的力量才會造成這樣的傷口。」

「還有利齒？」小張語氣和緩地說。

「沒錯，」史文生皺起眉頭。「不幸的過程也很清楚。第一位馬伕聽到外頭有騷動，打開門去看是怎麼回事──從馬匹表現出的焦慮恐慌，我們可以想見外面的騷動很嚴重。一旦走到外頭，他就遭到攻擊；這時，門還是開著，於是野獸登門入室，又殺了第二位馬伕──」史文生指著毀損的馬房，「過程相當兇狠。」

回去途中，因為一路上都有村民相隨，所以他們也都沒說話。小張非常巧妙地誘導大夫去廁所一趟，然後在這空檔強迫自己跟村民討論狼的事情，不過他也從村民口中得知，逃到森林裡的五匹馬中，還有兩匹沒找到──漁民相信可能已經被狼吃了。

他們回到先前講話的地方。這會兒，海風吹得更刺骨了；小張好意拉開皮大衣擋風，史文生才好不容易點著另一支菸，他直起身子，吐了口氣，看著大海，蒼白的臉龐浮現灰黯疲憊的線條。

「藍色污漬。我們必須認定飛船上的敵人還沒死……還以某種形式倖存著。」

小張沒有說話──這似乎再明顯不過了。

「繆小姐還沒退燒，」史文生接著說：「所以她不能動。我們的主人的好意和質疑。我不想這樣說，不過你也看到他們盯著你瞧的樣子。」

「這跟其他事情有什麼關係？」小張不悅地打岔。

「你沒聽到村民在聽說這消息時是怎麼竊竊私語。他們都在懷疑你有沒有去過馬廄，你是不是上岸來殺害他們──還有你是不是活生生的魔鬼。」

「魔鬼？」

「我猜是因為你的大衣引起的猜疑。找出殺人兇手！這是我們自保的唯一途徑！」史文生接下來所說的話都被風一併吹走。小張一個轉身，大步走開，一張白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更加慘白……